凤栖梧【一】
初光像是一把利剑，劈开了浓黑暗沉的天幕。东方那抹极淡的天光缓缓升起，旭日也露出了自己的半张脸，那些灰暗的昨日都被橙红的地平线悉数分割，再也不会回来。
陈长生呆呆地看着象征生命的太阳，伤心地蹲在那。
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女人。
这是陈长生离她最近的时候。
她柔软的身子完全地落在他怀中，巴掌大的脸贴在他的肩窝处，他能轻易的闻到她青丝传来的冷香，那香气清淡，掩不住从伤口传来的血腥气。
天海圣后的肌肤很白，说是胜过冬日里不染尘垢的积雪也不为过，而此刻那些朝阳艳得过了火，却更是衬得她苍白得如同一张单薄的素笺。她面色沉凉如水，神情淡漠。
她望着东方的天光，说了句很寻常的话，“天亮了。”
往日种种，都在昨天做了了断。
结束了。
这句话很淡，没什么味道，和生活里喝的水一样，陈长生听在耳里只觉得悲凉，酸的不行。
他的手握着天海的手的。
都说十指连心，她指尖只余下碎屑般的温度，那她此刻的心脏又该如何呢？
是被扔进了冰天雪地里还是如她腹部的血洞一样？
陈长生下意识地把她的身子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，好像这样做就能留下那抹还在风雨中飘摇的烛火，哪怕它已经是不起眼的萤光。
天海圣后的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了弧度，不知道在笑什么。她的呼吸越发疲软，她留的血实在是太多了，地上像开了硕大的红莲，清亮的眼睛也因此变得黯然。她像是被盖上了一层纱，眼前朦朦胧胧，只看的到陈长生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“呵！”她最后看着他笑了笑，后闭上了眼睛。
陈长生第一次觉得安静也会惹人生厌。
天书陵静得仿佛是方外之地，昨夜的喧嚣都已被它的安静掩埋，随风湮灭，无处再寻。
好像都不存在一样。
风吹过来，已经入秋，免不了带着萧索。
这不是个好时候。
秋天过于落拓，不合她。
对陈长生来说，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。
刚有了母亲，就得知自己是个工具；刚接受了这样的身份，就害死了自己曾经认定的母亲。
若不是怀里的这具尸体，他都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做了场噩梦。梦醒了，那里会有徐有容，会有唐三十六，会有落落他们，他还会一无所知地呆在百草园喝着她的茶。
陈长生的眼睛一刻没有离开她的脸。
她闭上眼睛的样子一点不似平常的威严，仿佛千里的冰封被这朝阳暖化了，春深碧草从冰壳里突突得长了出来，透着温和的柔顺。
他甚至觉得她没有死。只是先前的大战耗尽了她的体力，让她撑不住地倒在他的怀里休息。下一秒她就会颤动着她的羽睫，睨他一眼。
只一眼，风动云开。
陈长生盯了好久，久到他觉得自己要被巍峨高俊的天书陵压倒。
这真是该死的安静。
他想张口，随便说说什么，或者像头没有思想的野兽无意义的狂吼也是好的。
能把这该死的安静打破怎么都是好的。
可陈长生发现他做不到。他的喉咙里被塞进了刀片，割得鲜血淋漓，连痛都是裹着血味凝结成块堵在那，吐不出来。
他从未求过什么。
从他知道他活不过二十岁的时候他就放弃了和老天爷和解的机会。
它要剥夺的是他最重要的生命，又凭什么要他和它握手言和？
可如今陈长生想要求它了。
求它用无限浩渺的力量来帮他打破这个安静的世界。
如不这样，陈长生的一切都要被天书陵碾碎了。
老天大概还是爱着点这个孩子的，不至于太过无情。
神道畔的灌木丛想起一阵声响，陈长生抱着天海幽雪的身子望了过去，右手警觉地摸向无垢的剑柄。
天书陵峰顶树林密集，到处是带刺的灌木，本就没有道路，被暴雨打湿后更是泥泞难行，加上本就有禁制在，又会有谁会来这里呢？
灌木被压倒，泥土飞溅，余人从里面爬了出来。
这半夜，他一直在天书陵艰难地攀爬，手上和身上都是绽开的裂口，血水和泥水混在一处，看着极为惨淡。
来到了天书陵顶，余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陈长生抱着一个美丽的妇人。他敏感的察觉到这里很危险，他怀里的女人也很危险。
他不顾混身的血，一瘸一拐地用着最大的速度走向陈长生身边，到了他身边后仔细地望着，确认了陈长生没事后，他才又将目光放向了自己师弟怀里的妇人。
余人从小学医，比陈长生来得还要早。医者仁心，他下意识地摸向妇人的手，搭了个脉，发现她早就死了。
余人有些难过。
师兄从灌木丛里浑身是血地爬出来，陈长生很吃惊。因为他不知道原来余人一直在天书陵。说不感动，那是假的。因为他知道他师兄是听到了声音才赶过来救自己的。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难言的情绪，它们抓着陈长生的心，大有把它生吞活剥的气势。
其实看到余人给她搭脉的时候，陈长生是不想的。他善变地开始渴望刚刚能够杀死自己的安静。
“不要碰她。”陈长生咬着牙关，咬了很久也咬出了血，甚至牙口都开始发麻，才讲这句话咽进去没有说出来。
陈长生看着天海幽雪没了神采的脸，然后艰难地把头转向余人，动作僵硬，甚至可以听到骨头咯吱地声音，“师兄…这是圣后娘娘…她…”
他的脸色和天海幽雪现在的模样没多少区别，苍白异常，仿佛失了魂。
“她…她是…”
陈长生嘴巴里烧了团火，干涩地发疼，他疙疙瘩瘩了好久，才把话说完整，“她是你的母亲。”
说完，他觉得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东西，心口有个缺，缺口不大，可就是没有合适的东西能够填补。
陈长生嚎啕大哭起来。
他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难过。
他抱着天海圣后的遗体,哭着说道:“师兄,对不起,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”
然后余人也开始哭了起来，他手脚比划着，表达着歉意。
他不停地哭着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。
然后余人也不停地哭着，不停地比划着对不起的手势。
对不起什么？早就说不清了。
这世界很对不起他们，而他们找不到道理，只能接受。
